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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章 第五盞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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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北原本高山,此刻變成一覽無餘的平原,邊界模糊在天地相接的線上,了無起伏。放眼間能看到極遠的地方,卻又什麽都看不見……因為根本什麽也沒有。

人站在中間,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,那天地浩大,死生都仿佛一線而止的狹窄,何況生平起伏,何況人世榮辱。

鄒燕來狠狠地咬住舌尖,一剎那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一樣,飛快地被那樣的浩大掩埋下去。

累遞小陣,雖然名為小陣,但是其中一厘便是一層,再一厘便以倍數疊加,尺寸之間,能至無極。

鄒燕來駐足,拔出腰間佩劍,單膝跪在地上,將那長劍死死地釘入地下。

劍柄向下,微微輕顫,不知從何處吹來一縷肅殺的風,使得那停劍之處如同墳冢,在死寂的地面傳出仿佛蜂鳴一樣的微音,仿佛顯得周遭更空了些。

鄒燕來捏住眉心,心裏想道,若不知累遞之數,豈不麻煩?這樣大的一片地方,施無端究竟會用哪個數?

然而施無端並沒有讓他猜很久,就在他稍加站定的時候,突然西北方向的盡頭打下來一道驚雷,一直砸到地上。整個大地震顫了起來,一條深深的裂縫從仿佛潮水一樣,從遠方奔湧過來,正好擦著鄒燕來的身體劃過。

以某種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,橫掃過整個平原。

然後劍的蜂鳴詭異的停止了,片刻後,狂風從地縫裏升起,帶著大地深處的某種鹹腥味道,仿佛最深處的憤怒被火種點燃。

被萬物踩在腳下、沈寂了千萬年的大地突然暴怒起來,所有的一切都在壓抑中變得越來越動蕩,有一天推開所有的山,抖落所有的雪,哪怕將自己也變得千瘡百孔,都要咆哮出來。

鄒燕來被那樣深沈的咆哮震動,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,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,在那轟隆隆的聲音和狂風的拍打下,像是一只隨時能被吹走的蜉蝣。

他雙膝陡然一軟,跪在了地上,仿佛冥冥中有種力量,在按著他的脖子,把他拼命地往下壓,叫他頂禮膜拜著什麽一樣。

隨後大火燒起來了,無數的人影在其中閃過,就像是空曠的平原上突然填充了無數的怨靈一樣,他們像是被末世的海浪卷走的貝殼,忽而南北,不知該折往何方,如同一把浮萍。

然而此時,這些浮萍聚集在一起,終於讓整個海面都變了顏色,他們個個面孔模糊,不知男女老幼,仿佛只是一個影子,忽的閃現,又忽的消失,變成了那大火的燃料。

頃刻間從生到死,汗青歷歷——從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開始,從本朝建立開始,從前朝崩塌開始,從第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在燈下在第一片竹簡上寫下第一個字開始,從天生萬物草木初長開始,從開天辟地、洪荒宇宙自混沌分開開始……

最終全都止於灰燼。

仿佛一生只為這一次燃燒,只為這一次祭祀。

大火逐漸包圍了整個天地,鄒燕來睜大了眼睛,他忽然明白了——這是陰屍火!

當年趁著太陰將缺的至陰之時,鄒燕來自己在古吉城外施法點過一場陰屍火,以那些城外亂葬崗的死者屍骨為引子,燒出了一個絕世魔君。

那場大火直接引發了數千年來最激烈的一場戰鬥和對峙,使得城中飄出了灰色的雪花。

卻沒有這樣大的手筆。

鄒燕來心裏忽然生出某種錯覺,他想,施無端這把陰屍火到底是在用什麽做引呢?他難道真的是一道天雷劈開了阿鼻地獄,將所有陰司小鬼全都放到了地上,一同做了燃料不成麽?

天下陣法……無有能出施無端之右者。若世上真有神仙,神仙有他這樣的能耐麽?

翻手創世,覆手毀之。

打下身上燒出陰屍火……鄒燕來狠狠地一激靈,突然明白過來,施無端這是要“以彼之矛,攻彼之盾”,三大教宗共同為打谷道加持,如今教宗雕敝,然而一代又一代高人前輩們留在教宗中的“核”並沒有改變。

他們依然會同整個山河產生某種奇異的共鳴,就像是已經融化到整個河山的骨血裏一樣,只要這一點微末的生機源源不斷,打谷道便不會斷。

施無端卻將打谷道截在了三陽關,設了累遞小陣,將尺寸空間擴大到無止無休的地步,然後燒上了這一把空前絕後的陰屍火。所有在戰火和亂世中顛沛流離乃至身死的魂魄全背卷入其中,死者填充道路,怨氣沖天,這樣的大兇之地,必然導致教宗加持的反噬。

為什麽是三陽關?

因為三陽關以北不到百裏便是大菩提山,往西不過三條河脈,便是九鹿山,往南不過一條山脈,便至密宗谷地。

不……鄒燕來慌張起來,打谷道如同朝廷心脈,心脈被截斷,則南北不通,南方大關盡去,此刻菩提山被圍,西北動蕩,還有什麽能拯救這個已經病入膏肓的社稷?

不!

他猛地站起來,膝蓋那根軟下去的筋突然繃直了,大風將他的發髻吹開,有些幹枯的頭發在空中上下飛舞,就像是二十幾年前那祭臺上的老顏太傅一樣,他死死地握住釘在地上的劍柄,慌亂恐懼的眼神突然堅定下來,就像是無數的殉道者那樣。

隨後,這位密宗出身、宦海中幾經起伏的鄒大人一只手指天,結成法印。他閉上眼睛,那空中結成的一點光亮飛快地便被無邊的風火打得灰飛煙滅。

鄒燕來不為所動,他的劍往地上深了三寸,腳將地面踩出了一個重重的腳印,使得他整個人陷下去一點,仍喃喃地念誦著沒人聽得見的咒文。

想要在這漫天風火的世界裏打一個楔子,以自己肉身將教宗古老的加持之力順延開去。

咒文尚未出口便已經破碎,法印尚未結成便已經被吹散,鄒燕來就像是一個颶風中依然鍥而不舍地結網的蜘蛛。

慢慢的,一縷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淌下來,他的脊背挺得依然筆直。像是蚍蜉在頂著即將傾頹的大樹。

這個國家養育過他,給過他顯赫的聲名,無上的榮耀,高不可攀的特權,也給過他當頭一棒,將他重重地從雲中摔到泥土裏,質疑過他的忠誠,質疑過他的血和汗。

如今,他卻依然為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依然獨自死守在這條綿亙了千秋萬代的官道上。

雖九死,而猶未悔。

然後他終於被浩大的風火淹沒,那劇烈的力量碰撞之後,地面上一無所有,打谷道處的地面隆起了百丈高,中間留下一條看不見底的深澗。

然而在那懸崖邊上,卻留下了一雙人的腳印,竟有三尺來深。

一夕之間滄海桑田,至此,三大教宗最後一條相連的線路也終於分崩離析,大乘教宗中一直燃燒在“友祠”的油燈火光突然滅了,落下一縷青煙。

添燈油的小弟子嚇了一條,楞了片刻以後,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,一路叫道:“不好了,不好……”

卻不小心撲入了一個老人懷裏,他楞楞地擡頭看著他們平日裏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宗主,執葉大師望著滅了的燈火,卻苦笑出聲,說道:“我知道,總有一日,世上再沒有能阻擋他腳步的東西。”

小弟子不明所以地看著他,說道:“宗主……”

執葉大師將油燈中的燈油倒出,說道:“這世上,可有能將千秋百代的魂魄都當做燃料的陰屍火方法?我如今方才想明白。”

小弟子道:“請教宗主。”

執葉大師說道:“便是龍脈中的帝王冢——我朝歷代帝王龍馭賓天,所行的大禮,葬得都是衣冠,真正的帝王冢一直是本朝秘辛。王權寶座,乃是被鮮血和無數的魂魄堆積而成的,以真龍之體燒出的陰屍火,自然能使教宗加持動蕩不已。”

小弟子問道:“既然是秘辛,又如何被人發現了呢?”

“是山燈。”執葉大師說道,“當年七盞山燈升起時,為向蒼天請命,借運七十年。這山燈借運的法子,乃是密宗和玄宗共同保存的,便是顏懷璞與道祖這些人,也不過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,其間千變萬化,能將我朝千百年來運勢全部洩露出來,更不用提那至關重要的帝王冢了。”

小弟子呆呆地問道:“做法的人參透了麽?”

做法的人參透了麽?

執葉大師嘆了口氣,卻模棱兩可地說道:“誰知道他參透了不曾呢?”

龍脈毀,要道斷,第四盞燈和第五盞燈分別點了起來——你要借後土之力,逆皇天而行麽?

執葉大師慢慢地轉身,走回他自己的禪房,心裏忽然想道,原來世上真的有人,天生便是應劫而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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